2019-11-17 11:3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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爸爸的手厚实而有力,牵着我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匆匆走着。
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,他突然停下了脚步。明晃晃的阳光打在石碑上,他望得出神,如同呆住了一般。
许久,他才慢慢缓过神来,布满老茧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,拍了拍碑上的尘土,将一簇花放在了碑角,看了看,又小心翼翼地将花摆正。他略带慌张地将双手在衣服上擦拭,直到手上不再沾染尘土,才放心地缓缓伸出手抚摸着碑上的文字,眼眶又忽的涌出泪来,泛起淡淡的红圈,嘴角微动又合上,像是在抑制着什么。
“就剩它了,就剩这块碑了……”他轻声说着,抬头看向深邃的天空,手却仍抚在碑文上,指尖沿着线条的方向勾勒着石碑上的凹陷——“罗荣新”。关于那个人的故事,随着他眼底的波涛汹涌,缓缓地拉开了序幕。
序幕
1950年,初出茅庐的新中国即将迎来一周岁的生日,那时候的新中国百废待兴,急需一个和平的环境,以恢复和发展经济、稳定国内的局势。然而,一场不期而至的战争却在朝鲜半岛上爆发了,美国对战争的介入使得战火烧到了中朝边界,严重威胁到中国的安全。对于当时的新中国来说,这场战争所带来的,无疑是一次关乎生死存亡的考验。经过艰难地讨论与抉择,中央政府决定“抗美援朝,保家卫国”。除派遣专业的部队外,还招集了各个省的民兵,支援与我们唇亡齿寒的朝鲜。
启程
罗荣新,便是当时千千万万民兵中的一员。
在忻城县武装部的号召下,他自告奋勇,放弃了家中耕田种地的工作,成为了村子里第一个参加抗美援朝的民兵。谁都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与胆量,或许,他心中的理想与信念,让他不甘只是一名普通的农民,面朝黄土背朝阳。就这样,简陋的行囊,寒酸的吃食,陪伴他走出贫穷的大山,踏上了艰险而漫长的道路。
这一次启程,谁也不曾想,竟成了他与乡亲们的最后一次告别。
在他离开之后,关于他的消息就像石沉大海一般,再也没有了回响。在那个交通闭塞,穷乡僻壤的村子里,没有邮局信箱,车马简陋,出山的路也还是紧挨崖边、坑坑洼洼的泥石路。那时候,谁都不知道,远隔千里的罗荣新,是生是死,是福是祸。
他的母亲日日祭拜着的列祖列宗,也终究没能保佑罗荣新像电视剧里的英雄那样,凯旋归来。
乡亲们再次听到他的消息,已经是多年以后,从他返乡的战友口中得知,他早已牺牲在了遥远的异国他乡,长眠在浴血奋战的沙场。
他走时,无妻无子,年纪仅过二十。
牌匾
他的英勇事迹,成为人人赞扬的佳话,在村子里流传。
为了纪念这位身先士卒的英雄,在每年罗荣新出征的日子,乡亲们都会主动给罗荣新一家送红糖和鸡蛋,表达对他的感激和敬意。我的太奶奶,长年接受着这份邻里的好意,同时悼念着她那英年早逝的孩子。
转眼,便到了十九世纪80年代。战火的喧嚣早已远去,而这位英雄也被渐渐遗忘在了人们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里,遗忘在了岁月运转的洪流当中。这时,一块写着“光荣之家”的牌匾,却被县政府送到了太奶奶的家里。
原来,为了纪念当初“抗美援朝”的英雄,忻城县政府在山上建立了一座烈士纪念碑,在刻有“忻城县革命烈士英名”的石碑上,便有着罗荣新的名字。每年,县政府都会组织人去祭拜。而这块牌匾,也是为了纪念罗荣新当年作出的贡献与牺牲,特意送来太奶奶的家中。
短短的四个字,却让原本泛黄的记忆染上了鲜艳的红。老旧的门框上的这块牌匾,唤醒了许多人对当年这位英雄的回忆。尘封的英雄事迹,再次出现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里和经久不绝的赞叹声中。
遗失
世事难料。
正当所有人为罗荣新的牺牲感到一丝安慰的时候,命运,又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。
牌匾到家中的第二年,我的爸爸刚上小学,处于男孩子调皮捣蛋的年纪,他对这块令人赞叹不已的牌匾产生了极大的兴趣,以为它是什么稀奇的玩具,便趁众人过年忙碌的时候,兴奋地拿去玩耍。但他反复翻弄许久,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好玩的地方,看来它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“小牌子”。那时的他心中的趣味荡然无存,为了泄愤,他用力地把它拗断,扔向大山。“哐当!”,这块牌匾就像当年的罗荣新那样,再次石沉大海,音讯全无,只留下山谷里深深的回响和爸爸对他年少无知的悔恨。
“丢了,便丢了吧。”我的太奶奶没有对爸爸进行任何的责骂或惩罚,仿佛也没有一丝愤怒,平静得像是丢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旧物。
但是,在爸爸的回忆中,太奶奶在每次邻里送鸡蛋、红糖的时候,总会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鸡蛋和红糖,面对着门框哭泣。爸爸出于心中的内疚与悔恨,在太奶奶哭泣时,也只敢躲在房里,远远地望着太奶奶和邻里。
落幕
“还好,还有那块碑。”太奶奶的一句话,成了爸爸每次回老家都要到烈士碑前祭拜的原因。
现在已是2019年的春节, 爸爸驻足在烈士碑前,许久,他眼眸里的故事才尘埃落定般缓缓落幕。
没有什么风谲云诡,整个故事如白宣纸般平铺直叙,连波澜都是柔和的。唯有纸角碎碎的泛黄,让这个故事在半个世纪斗转星移的岁月里,变得老旧而神秘。
“罗荣新”——这个名字,如同藏在云山雾罩中的一个谜题,以模糊久远而低调的光晕,渲染着旧时岁月的无踪无际。
我的太奶奶,已经去世了将近二十年;罗荣新的兄弟姐妹,在分家之后,大多都杳无音讯;当时的邻里乡亲,早都搬到了城里,各奔东西;就连罗荣新的最后一个战友,也于前年死去。迄今为止,好像所有亲眼见证罗荣新参加“抗美援朝”的人,都已经再难联系。关于他的故事,因为年代的久远,也没有留下任何照片或者文献。那段尘封的往事,无论骄傲的、遗憾的、悔恨的、曲折的,再回望,都已经布满沧桑。
但是,老物件里的旧时光,无论日月更替,风云变幻,它都在那里。而藏在旧时光里的英雄,尽管未曾载于史册,也仍会有人铭记。
在爸爸的眸子里,我仿佛看到了一九五零年的秋天,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,带着高昂的激情,向山外走去。
后记
我写到这里的时候,看到窗外月夜深邃,像深蓝色的墨,滴进了夜空。
月夜给我的感觉,就像我写的这篇文章一样,深邃而模糊。
对于罗荣新“抗美援朝”的事迹,我不甚了解。而了解的人,都已经走散。那块拥有纪念意义的牌匾,也随着时间丢失。
我常常在想,如果他还健在,如今或许已是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。若能亲口听他描述这段历史,这篇文章会不会更有价值?
而如今,我只能在狭窄昏暗的小巷,没有门,没有窗,拿着把旧钥匙,摸索着那堵重重的历史城墙。幸运的是,那堵城墙仍在那里。
罗荣新是千千万万“抗美援朝”士兵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。若放到历史书上,或许一句话就能概括。
我看过许多历史战争片,电视剧中冲锋陷阵的主角,总是能让人过目不忘。可我也心疼一上场就牺牲在枪林弹雨中的群演,没有特写,也没有任何长镜头、慢动作,却恰恰是战火硝烟中最平常不过的缩影。
因为死亡,是拒绝一切理解的。
在真正的战争中,谁都没有主角光环。能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被人们铭记的,少之又少。战争的洪流中,还有多少人的名姓与生平,像罗荣新一样,到最后,甚至连一行墓志铭都不曾留下。
但他们并不是完全被遗忘的。对于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家人来说,他们可以永远都是主角。人可生如蚁,而美如神。他们活在了那个年代,做了那个年代最值得骄傲的事情,至少在当时那个年代,他们是被爱戴、被崇敬的,至少在现在这个年代,他们被称为人民英雄。
如果有机会,我会想去摸一摸那神圣的道路,感受那亘古未变纯洁的信仰。七十年前,他们是东北人民和朝鲜人民的太阳;七十年后,他们是见证中韩两国友谊的桥梁。
他们藏在那段悠久的旧时光里,在谁都无可避免的必然性死亡当中,打破了死亡的局限性,活在了千千万万人民的心中。
或许,这才是所有神话中追求的永生。
谨以此文,向那些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的无名英雄们致敬。
(南宁三中初中部五象校区2017级5班 罗佟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