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-11-17 00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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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爷爷和奶奶都是张姓,只不过他们两人来自截然不同的家族。爷爷的家族曾是中国传统式的大地主,奶奶则来自革命者家庭。
1938年时,我的太爷爷张作典在岳阳华容县任财政部长,我的家族也曾是当地首富。太爷爷在任期间刚正不阿,为了在修建公路时不损害农民利益而不惜与另一家地主翻脸。然而我的太奶奶不识字,因此被骗将公章借给太爷爷的秘书。于是太爷爷就背上了贪污两万两千余元的冤罪。族内成员向当时的湖南省长张治中——也是我太爷爷的老师求助,张治中却主张处以死刑,甚至后来在自传中拒绝承认他与太爷爷的师生关系。在目前的各类史料中,关于我的太爷爷的评价仍大多为巨贪,只有家族内部坚持蒙冤的说法。事实如何也无法考证了。这大概也说明历史记载并不能完全还原历史真相。这样的话,我情愿主观地相信太爷爷的清白。
这件冤案直接导致家族的分裂。太奶奶也因此被逐出家族,与她一同受难的,便是她的四个孩子。太奶奶是传统的小脚妇女,却只能在外做短工和针线活谋生。爷爷在成长中形成了格外偏执固执的性格,这也不能怪他,毕竟他从小饱受家族其他人的歧视和贫困的磨炼。他因此至今都没能原谅所有曾侮辱太奶奶和自己的族人,我们也因此几乎彻底与家族断了来往。这便是一个典型的因变故分裂的传统大家族的故事。
我爷爷的三个哥哥最终也没能接受教育,因此最终也没能离开岳阳谋生。太奶奶最心疼她的小儿子,我的爷爷,便倾尽全力送他去读书。1950年的土改中,太奶奶一家被定性为贫农,也分到了自己的田地,基本稳定的生活得到保障。1952年,爷爷被南昌航校录取,成为该校的第一批学生之一。
我的外曾曾祖父,早年向老丈人学习医术,学艺未精,老丈人便去世了。自那以后,一家三口全靠外曾曾祖母为官员做保姆养活。我的外曾祖父张明兴正好出生在辛亥年,十几岁年纪,就开始靠拉人力车养家糊口。好心的外曾曾祖母曾赎下一个被拐卖的丫鬟,那个丫鬟后来便成了我的外曾祖母。于是外曾祖父在郊外租了一块地,盖了新房。彼时是1938年,我的奶奶在战争渐近的炮火中降生了。
也就是这一年,外曾祖父接到了地下党的邀约,希望能将他的房子作为秘密情报站。外曾祖父毅然接受了邀约。那时,全家都知道地下工作的危险性,也知道不能失去作为家族顶梁柱的外曾祖父。然而就连外曾曾祖母也表示支持,因为这是会让人民得到幸福的事业。
为了保证工作隐蔽,所有组织派来联络的人都装作短工,趁空闲时间开会与传递情报。许多被追捕的党员都会在外曾祖父家暂住,以避风头。每当这些同志准备离开,外曾祖父还会借给他们盘缠,从没有人回去还过钱,他也没有苛求能收回什么。许多被捕入狱的人,外曾祖父都愿意找尽关系,全力相救。只是他后来险些因为这些善举而遭到批斗。虽然在邻里眼中他算是个富农,但其实我的外曾祖父到头来还是一穷二白。
在和平解放长沙与程潜谈判期间,外曾祖父接受了护送重要文件的任务。为保证文件的安全,外曾祖父亲自到木匠铺与木匠一同改造出一只带暗格的篾子,还刻意做旧,以将文件藏在其中。托这个篾子的福,文件最终得以被安全送至接头地点。为了这个任务,他连续三天三夜没有归宿。
地下工作总要承受被发现的风险,幸亏当时地下组织有内线帮助隐蔽外曾祖父的工作。许多次国民党当局听闻关于城郊情报站的线报,都是内线前往搜查,因此从未有人发觉外曾祖父的异常。建国后,我的外曾祖父错被打为富农,内线也无法自证清白而遭枪决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外曾祖父和内线终于得以平反昭雪,只是这份道歉太迟也太沉重了。外曾祖父去世时,当时的长沙市委书记就陪在他身边,不知这是否能给他饱受冤屈的、痛苦的身心带去些许宁静?
外曾祖父没有受过教育,但是他相信知识,于是坚持供奶奶读书。奶奶不得不忍受着对富农子女的白眼,承受着家庭的期待努力学习,这近乎是一种负担。当时,长沙同她有类似背景的孩子很多,只有奶奶通过学习改变了自己的命运。也是五十年代,奶奶被南昌航校录取。在那里,她遇见了爷爷。
十年动乱爆发后,因为家庭出身原因,爷爷奶奶被下放到鄱阳湖农场附近的兵工厂工作。讽刺的是,该兵工厂直属于林彪。虽然可以拿到一月几十元的工资,但是地处偏僻,粮食、肉乃至布料永远不够,奶奶每次提起当年窘困的时光,都不由对孩子们感到愧疚。所幸九一三事件发生,林彪倒台,爷爷奶奶终于得以调离。后来,在八十年代初,爷爷奶奶一同来到桂林航修厂工作。
我的爷爷奶奶共育有三个儿子,他们最终都考上大学,这也是爷爷奶奶一直以来的骄傲。其中,我的父亲就读于大连海运学院轮机专业。现在,我们与爷爷奶奶一起居住于桂林。
这就是我的家族的故事。它像大多数的中国的传统家庭一样,历经考验,曾有低谷,终究也能再起,然后在结合与变迁中分离而团结着,保守而进步着。这也不仅是我们家族的故事——我相信每个时代的中国的每个家庭都经历着这样的事情。通过对我的家族历史的发掘,我也深切体会到知识与立场的重要性。知识决定个人人生的高度,立场决定个人人格的高度。我们已尝到知识带来的改变,也绝不会忘记自己应有的立场——我们都是农民的子孙,也都是人民的一部分。
我认为只要中国所有家庭都能尊重知识、尊重劳动、尊重创造、尊重自己作为中国人的身份,那么中国绝对的复兴就来临了。这样的话,我的外曾祖父,以及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的所有人民英雄的努力都不算白费。现在就要由我们来亲手创造这一天了。
(桂林市广西师大附中宝贤中学134班 张恺言)